有客从远方来，见访于余。余接见，与客稍谈，客即告退。余入夕复见客于茶寮，客乃谓余曰：无明本有，众生无始，一切法皆从因缘所生，生生不已，无始无终，更无有法非因缘所生者。一切法唯假，无有真法，乃至佛亦假名，不知高明以为如何？

余曰：佛说一切众生各有本性，公还信否？客曰：佛言焉敢不信？余曰：众生本性，是本有耶？后生耶？有生灭耶？无生灭耶？客曰：本性本有，无生无灭。余曰：公之本性，今何所在？客曰：本性空寂，不可指示。余曰：还有人能见否？客曰：唯佛能见。余曰：众生因何不能见耶？客曰：有无明在。余曰：如何名为无明？客曰：不识本性，名为无明。余曰：众生何时迷失本性而不识耶？客曰：众生本来是迷，非先觉而后迷也。无明与本性同时，如在矿之金，金沙杂处。余曰：还可以沙作金否？客曰：不可。余曰：然则真妄并立，不可浑合，云何公说一切法唯假，无有真法耶？

余曰：无明不识本性，还识缘生法否？客曰：识。一切法皆从缘生，缘生性空，众生认以为有，以违失生本性，故名无明。诸佛明了缘生性空，以悟缘生本性，故名觉者。余曰：假使有人于一切法，不起分别，不说是有，亦不说是空，此者名为何耶？客曰：不知此者名何？请师说之。余曰：无明与觉相反对。无明从外境而生，境有则有，境无则无，是以说无明是假也。若诸佛觉心，亦从外境而有者，亦从外境而无，等与无明，何称真觉欤？余意：凡于外境起分别者，不论是有是无，是亦有亦无，是非有非无，皆是无明，以此诸相皆可破坏，非诸法本性故。若离一切分别境界相，彻见一切法体，即是本性，以觉了诸法本性故，是名真正觉者。此本性能生一切分别心，及一切境界相，一切众生皆依此生，此为一切众生之大本，故名本性也。诸佛名此为一真法界，以远离一切缘生差别假法故，此名真正佛法，未可与缘生法概论也。

客曰：一真法界，离诸假法。佛说众生本性，如在矿之金，与沙共处，如何相应欤？余曰：无始以来，一念不觉，迷失本性，名为无明。因无明故，妄想心生，故名众生。众生被无明障闭本性，只知有无明，不知有本性，故如在矿之金，为沙所染，只见其沙，不见其金也。诸佛破无明，显来性，故如出矿之金，离诸沙垢也。矿金之喻，喻无明伏本性，非喻无明与本性同是本具也。无明若是本具，不应有灭时，以本具即无生，生且不有，教谁受灭耶？又若破本具之无明，则有损减之过。又迷失本性，名为无明，悟得本性，即无无明。可知无明乃从本性上幻起一种假名词，非实法也。无明本身且不有，说谁本具耶？

客曰：然则无明决定是后有耶？余曰：将说无明性空，说谁后有耶？若依名言次第，乃先依本性，而后说有无明。若无本性，则无明之名亦无从安立矣。

客曰：如说迷失本性，而成众生，则众生有始，云何佛说众生无始耶？余曰：佛于何处说众生无始耶？客曰：诸经论中，常说众生从无始来，云何不知耶？余曰：此正是佛说众生有始，公误解为无始也。何以故？佛以本性为无始，众生从迷失本性而成众生，故曰：众生从无始来。来既有所从，不是本来明矣。如来无所从来，众生有所从来，其不同可知矣。

余又问客曰：生字之义，如何解说？客曰：从无而有，谓之生。余曰：依众生名义，亦可知众生先无而后有。又可悟凡有生者，皆非本具，本具即不生故。如是不可说众生是本有也，是无始耶。

客曰：本性若有迷时，诸佛修得本性，亦应有迷时。余曰：众生本性，与诸佛修得之本性，非全无差别，何者？众生本性，无净修之功，故可起无明。诸佛以净智破无明，无明已尽，净智不穷，故不复起无明也。犹如有人，初到一处，迷东为西，名为迷人。觉迷之后，不复更迷。众生本性，如初来人；诸佛本性，如再来人。初来与再来，人地无异，迷悟不同也。

客曰：已悟方所，于近时间，不迷则可。若年深日久，可保不复更迷耶？余曰：不得以凡夫心测度诸佛智。凡夫染心，有生有灭，故有忆有忘；诸佛净智，无生无灭，故无忆无忘，何复迷之有耶？

客曰：若以本性为一切法之大本，一切法皆从本性而生，何异外道神我，主宰一切耶？又何异哲学一元论，一为一切法之本欤？又何异耶教说：一切人皆从上帝生诸？余曰：外道神我，只计五阴身中，有神我，焉能为一切法之大本欤？一元论，集小成大，唯在外相上分别，能见相之见分，尚未知到，况能知生起见相二分之自证体乎？耶教说上帝能生一切人，如母生子，有能生所生，故非正法。佛说一心生万法，万法即心，生即无生，此非特不同耶教，乃与一切论生理者皆不同，以彼咸计有所生故。

客曰：然则如何佛说一切法从缘生耶？余曰：缘生无性，唯是假名，正是生无所生也。客曰：既无所生，能生亦无，是故佛说一切法唯假，无有真法。余曰：佛说一切法皆从缘生，斯指世间一切法而言，非出世真法亦从缘生也。若无真法，从何而有假法欤？

客曰：若从真法生假法，能所皎然，何言无能生所生耶？余曰：公之现身，从何因缘而有欤？客曰：四大因缘，和合而有。余曰：公之身还能和合成四大否？客曰：我身假名无实，何能合成四大耶？余曰：如是四大为能生，不为所生。公之身为所生，不为能生。能所历然，云何公说一切法互为因缘，无能生所生耶？

客曰：既说能生所生，何异外道？余曰：事实昭然，何能因同外道，即不说能所耶？但所说虽同外道，义实不同。何者？外道说能生所生，如母生子。佛说能生所生，如水生波，波即是水，假名所生，实无所生也。既无所生，亦无能生。但可说无能生，不得说无四大。若无四大，则假名亦无从安立。如波波相生，无有真水，无此理故。公说一切法互为因缘，无有真法，正似波波相生，无有真水，于此可悟其非矣。又公说一切法皆从缘生，缘生之外，更无有法。且问：四大种性，是何因缘和合而有耶？又公之本有真性，又从何因缘和合而有耶？如是可知佛说一切法，皆从因缘所生，是但指世间一切法而言，非缘生法外更无出世真法也。

余曰：四大和合，万物始生；四大分散，万物终灭。公言缘生之法无始无终，亦不确也。客曰：我言缘生之法无始终者谓：前生后生，前复有前，后复有后，生生不已，故曰无始终，非谓一生无始终也。余曰：如人身已灭，因缘已终，永无复生之日。前生后生，皆与现生不相关，何得言生生不已，无始终也？客曰：色身虽终，识心不终，复受后生，故云无终也。余曰：识心不终，识心非缘生法，只可说非缘生法无始终，不可说缘生法无始终也。总论前生后生，亦有始终。何以故？四大不无因而和合，要有众生业感，始能和合。众生未作业前，虽有四大，不成因缘，可知因缘始于业感也。众生修无为法，止息一切诸业，虽有四大，不成因缘，可知因缘终于业尽也。

客曰：事虽如是，若说众生有始，类与冥谛外道，不若说众生无始无终，与佛法相应。余曰：佛法无始无终，众生法若亦无始无终，众生可无须学佛矣，生法同佛法故。若人因闻众生有始故，溯流穷源，至一念不觉，到于众生初时，即知众生通达于本性，则知真始即无始也。若人闻说众生无始无终，众生即佛，狂慧生，而修路绝，其害甚矣！佛经虽有说众生心即佛心，亦非普对一切众生而言也。

客曰：然则古人何以说：佛法不离世间觉耶？余曰：佛法不离世间，不是世间法即佛法。客曰：如何是佛法？余曰：破世间假相法，破出世空性法，空假俱空，中道自显，是名佛法。换言之，人身空，即见大种性；大种性空，即见真如。人身是凡夫法，大种性是二乘法，真如是佛法。又如缘生一法，凡夫见缘生法，二乘见大种性，诸佛见真如。是故佛说一切法各具三种性，所以世法中有佛法也。若离世法外，再觅真如，则无有是处。若以世间假法为佛法，是为自塞佛法之门。以缘生假法为佛法者，祈自察之！

客曰：识得缘生是假，已破凡夫有执，云何复说假法是凡夫法耶？余曰：缘生假法之假字，作何义解？客曰：如鱼目混珠，如水月空花。余曰：犹有假在，未可云破有也。客曰：如何名为破有？余曰：如男子怀胎，如石女生儿，假有其名，实无其事。观察世间唯有四大空性，余无一法可得。作如是观者，是名破有。若取四大空性，是为小乘；若解四大空性，虽非因缘所生，乃由分别而有，亦是假有其名。如是空有俱破，则澈见本源，是名佛法。

客犹谈之不已，谈兴甚高，余不能及。夜分已深，乃告退焉。因此所谈，有关佛法，故忆而志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