贺铸在宋词的发展上所起的作用
“铁面刚棱古侠俦,肯招梅子说春愁”
--谈贺铸在宋词的发展上所起的作用
肖旭
贺铸(1052-1125),字方回,原籍越州山阴(今浙江绍兴),生长于卫州(今河南汲县)。自称是唐朝贺知章的后代,所以别号庆湖遗老。他是宋太祖皇后的五世族孙,又娶宋朝宗室的女儿为妻,但这贵族的出身并没有给他带来政治上的飞黄腾达。因为他“喜剧谈当世事,可否不略少假借,虽贵要权倾一时,小不中意,极口诋无遗辞”,又“尚酒使气”,由此“终不得美官”,而“悒悒不得志”,最后愤而退隐苏州,寄情山水。他的咏史怀古之作如《台城游》词等,言志抒愤之作如《行路难》词等,都写得沉郁顿挫,雄豪杰出,表明他不屑于剪红刻翠,眼光自远,落笔自高。他把唐诗中的边塞题材写到词里来,他的《喜雨》诗曾说“少缓麦租期,庶将秋稼补。输入太仓中,蕃肥任黄鼠”,指出农民收了麦子以后,还不够交租,还得等秋收的粮食来补齐,但送到官府的仓库里,只是让黄鼠吃得很肥大。这又表明他有政治抱负,关心国计民生,“尚酒使气”,是他不满现实、愤世嫉俗的感情的发泄。在这方面,他的《六州歌头》词最为著名,词中写到:“不请长缨,系取天骄种。剑吼西风。”就是以奔放而悲凉的调子抒发报国无路的抑塞磊落的内心。贺铸是宋代词坛上从苏轼到辛弃疾之间的过渡作家。他与苏轼似乎没有直接的关系,但与“苏门四学士”中一些人的交往却颇为密切。黄庭坚写诗给他,特别赞赏他的《横塘路》一词,把他与秦观并列。张耒为他的词集写序,给他的词很高的评价,说他的词像汉宣帝时大官僚金日碑,张安世的住宅那么富丽,象著名美人西施、王昭君的容貌那么娇艳,又具有屈原、宋玉辞赋那样的幽洁,苏武、李陵诗歌那样的悲壮。
当然,贺铸大量的小词,还是写得比较华美,《宋史》称为“深婉丽密,如次组绣”,就是说象把五彩的锦绣排列在一起一样。这样的词仍然以描写男女相思爱恋为主。从他的悼亡词《半死桐》看,他是极深于情而又“工于写情”的。他的《陌上郎》词写多情的弃妇,用“挥金陌上郎”与“化石山头妇”对比,《卷春空》词写无情的荡妇,用“自是芳心贪结子”与“借花人恨五更风”对比,以至《芳心苦》词用“当年不肯嫁春风,无端却被秋风误”写荷花,等等,无不饶有韵致,而又包含着深沉的寄托。他的名作《横塘路》词就是以爱情上的失意“断肠”写政治上“悒悒不得志”的“闲愁”.黄庭坚在《寄贺方回》诗中说:“少游醉卧古藤下,谁与愁眉唱一杯?解作江南断肠句,只今唯有贺方回。”少游,指秦观。秦观词有“醉卧古藤阴下野之句。这时,秦观己死,黄庭坚以为能写”扛南断肠“一类词的只有贺铸了,就是赞赏贺铸结合江南暮春景色来表现令人肠断的”闲愁“,工于写情。这是只就《横塘路》词的描写内容本身及其独特的艺术表现手法来说的。然而对这首词的理解,还应结合张耒序中提到的两个方面去看。贺铸一些写儿女之情的作品,不可只看它们富丽、娇艳的表面。
《横塘路》这首词的上片是:”凌波不过横塘路,但目送,芳尘去。锦瑟年华谁与度?月台花榭,琐窗朱户,只有春知处。“凌波,形容女子走路轻盈的样子。横塘,在苏州附近,贺铸的别墅就在这里。锦瑟年华,指青春时代,李商隐《锦瑟》诗说:”锦瑟无端五十弦,一弦一柱思华年。“这里的锦瑟华年即是用李商隐的诗意。这几句词的大意是自从目送美人离去之后,她的轻盈的步履就再也没有到横塘的路上来。女也正当青春年少之时,是同谁一起度过的呢?想来她很孤独,从她住处外的月台花榭到她住处内的琐窗朱户,除了春天能去之外,大约就没有任何人去了。这是上片。下片再写春天日暮,望美人来终于没有来,只得借题写诗词来抒发难以排遣的愁苦。下片原文是:”碧云冉冉蘅皋暮,彩笔新题断肠句。试问闲愁都几许?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,梅子黄时雨。“冉冉是缓慢流动的样子。蘅皋,指生长有香草的水边,在这里是词人曾经会见那位美人、也是词人现在徘徊瞻望的地方。”一川烟草“三句,是借春天的景物来比喻自己的”闲愁“.
这首《横塘路》词抒写无法与所钟情的美人相聚的惆怅感伤,实际表现政治上失意的苦闷牢愁。跟屈原《离骚》中的”哀美入之迟暮“、”见有娥之佚女“同一手法,跟苏轼《前赤壁赋》中的”渺渺兮予怀,望美人兮天一方“同一意趣。所以张耒说贺铸的词具有屈原、宋玉辞赋的”幽洁“.本来,借用美人香草抒写政治感慨,是一种艺术联想与譬喻手法的综合运用,屈原作品就被称为”讽兼比兴“,词家继承这一传统,以后又叫作”寄托“或”意内言外“.南宋罗大经评沦贺铸这首《横塘路》词,单说结尾描写”闲愁“的。一川烟草”三句,“兴中有比,意味更长”;其实,从词人有所寓意来看,通篇都是“兴中有比”的,而且寄悲愤于清切婉丽之中,也是“意味”深长的。
贺铸的政治思想,不见得有什么特异之处,《横塘路》词采用言在此而意在彼的“奇托”方式,也谈不上有什么突出的艺术创造。不过,就词论词,贺铸还是工于写情的。这首《横塘路》词,单看它描写情侣的眷恋、怀想以及由此引起的“闲愁”,也还是细腻逼真、深切感人的,词中化甩曹植《洛神赋》中的“凌波微步,罗袜生尘”、“尔乃税驾乎薇皋”,和江淹《休上人怨别》诗的“日暮碧云合,佳人殊未来”,不着痕迹,妥贴自然。词一开头,以“凌波不过横塘路”,写美人之不能至,自己则只有“目送”其来去的“芳尘”而又不能往,无端阻隔,情意难通。“目送”二字,包含着对于美人的不能自己的一往深情和无限盼想。按说下面就要抒发自己爱慕交织着失望的复杂内心情感,然而词人却从对方写去,设身处地推想美人的寂寞孤独,年华虚度,贻误青春。这样,还是扣着“目送”一句表现自己始终倾注全部感青在美人身上,以至云深日暮,仍然伫立凝想,而伫立凝想所在的“薇皋”,又是先前相会和分手之处,景物如昔,伊人巳查,伤心断肠,悲苦不堪,这才转入写自己的“闲愁”,把“闲愁”写得极有感情分量。贺铸的确工于写情。他常常把身世之感,结合在儿女之恋的表现中。后来,辛弃疾以儿女柔情反衬英雄失路的悲哀,所谓“倩何人唤取,红巾翠袖,揾英雄泪”,就是这样。还有他的《摸鱼儿》,《青玉案》,《祝英台近》等词,或荡气回肠、凄惋哀怨,或昵狎温柔,魂销意尽,都表现了爱国志士的辛弃疾之深于情,笃于爱。这与贺铸不是没有承接关系的。由此,也可以看出贺铸与秦观的不同之处。
当然,贺铸这首《横塘路》词之所以为人传诵,主要还在于它具体描写“闲愁”的结尾句,“试问闲愁都几许?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,梅子黄时雨。”黄庭坚所谓“江南断肠句”,就是指这几句说的。周紫芝的《竹坡诗话》提到贺铸有“梅子黄时雨”之句,“人皆服其工”,因此他被当时人戏称为“贺梅子”.实际上,“梅子黄时雨”一句,不可和其他句子分割开来。清人刘熙载在《艺概》中就说:“其末句好处全在‘试问’句呼起,及与上‘一川’二句并用耳。”可惜刘熙截没有进一步说明三句“并用”的“好处”.不过,南宋的罗大经早巳指出了,他说:“盖以三者比愁之多也,兼兴中有比,意味更长。”“兴”,在这里指即景抒情,寓情于景。词人以具有地区和季节特征的烟草、风絮,梅雨,形象地描绘出扛南暮春烟雨图,景物是迷蒙的,色调是灰暗的,恰好表现着身处其中的失意恋人伫立凝想、充满“闲愁”的凄苦内心。在这中间,词人又包含着比的手法的运用,不但以景描写情的质,而且以景比喻情的态。正如刘熙载所说, “一川烟草”三句同是由前面的“试问闲愁都几许”一句“呼起‘的,作为”闲愁“情态的具体形容。这与李煜《浪淘沙》词的”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“是同一比喻方式。但是,贺铸又加以发展了。他在《木兰花》词中说:”漫将江水比闲愁,水尽江头愁不尽。“意思就比李煜的”哈似一江春水“翻进了一层。而且李煜只用一种比喻,贺铸在《横塘路》词中则连用了三种比喻,修辞学上称为”博喻“.这多少又与苏轼有一点关系的。我们以前讲过苏轼善于比喻。罗大经从”兴中有比“看到贺铸这首词”意味更长“,是很有见地的。但他只说贺铸”以三者比愁之多“,却不免失之浮浅。
”博喻“可以从同一方面来重点突出所喻事物的单一特征,也可以从众多方面来全面反映所喻事物的总体特征。贺铸《横塘路》词的”博喻“是兼而有之的。词人用”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,梅子黄时雨“来回答”闲愁都几许“,当然全是”比愁之多“,一样景物已经很多,三样景物加在一起就更多了。但是,如果结合三样景物各自的独有形象来看,那么,”烟草“连天,是表示着”闲愁“的无处不在;”风絮“颠狂,是表示着”闲愁“的纷烦杂乱;”梅雨“绵绵,是表示着”闲愁“的难以穷尽。抽象的”闲愁“,经过这么比喻,被描写得如此丰富、生动、形象、真切。所谓”意味更长“,恐怕主要在于词人出色地运用了这种既有共性、又有个性的巧妙的”博喻“.这首词无论在;思想寄托还是在艺术手法上,都是值得重视的,当时的人以为”语意精新“,这并非溢美之辞。
在北宋末年的词人中,贺铸是颇为特出的。夏丞焘先生的《论词绝句》,以为贺铸”铁面刚棱古侠俦,肯招梅子说春愁“,这是抓住了问题的实质的。王国维在《人间词话》中把贺铸放在北宋词人的”最次“的地位,那完全是出于一种偏见。正是由于偏见,”大晟词人“周邦彦在王国维眼里,就成了词中的杜甫。王国维对贺铸和周邦彦的评价是非常不恰当的。
贺铸和秦观在宋词的发展上所起的作用很不相同。贺铸可以看作从苏轼到辛弃疾的过渡作家,而秦观上承柳永,下启周邦彦,婉约派词在周邦彦等一批词人手中,随着北宋王朝的行将覆灭而内容越发单薄、无聊,在艺术技巧上也越发讲求炼字琢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