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祖道信大师《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》校释导言
作为“东山法门”的开创者,道信在中国禅宗史上的重要地位,已经得到了越来越清晰的认识。尽管由于时间的久远、资料的遗失,妨碍了我们今天更深刻、更为全面地体认道信大师,但是,值得庆幸的是,借助于存留于世的敦煌文献《楞伽师资记》中保存的《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》一文,我们仍然可以大致了解道信禅法的梗概。
《楞伽师资记》的发现首先要归功于近代中国文化的风云人物——胡适先生。据胡适所撰的《〈楞伽师资>序〉》所说,1926年9月8日,胡适在巴黎国立图书馆最先发现了敦煌写本《楞伽师资记》(即伯-3436号),后来他又在英国大英博物馆读了一种别本(即斯-2054号)。于是,胡适就“托人影印带了回来。”五年以后,“朝鲜金久经先生借了我的巴黎、伦敦两种写本,校写为定本,用活字印成。”[①]金久经的这一校写本收入“畺园丛书”,于1934年在沈阳出版。此后,此书便成为研究早期禅宗史的重要资料,广泛传播。而《楞伽师资记·道信传》所转录的道信的禅法著作《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》一文,也成为人们了解道信禅法及其“东山法门”之面貌的最重要资料。
对于包含道信的这一重要著述的《楞伽师资记》一书,在金九经校写本的基础上,日本学者也作了大量的整理和研究工作。1930年,日本学者矢吹庆辉也在英国大英博物馆发现了《楞伽师资记》的抄本(即斯-2054号),并且在其所著的《鸣沙余韵》一书中影印介绍。此后,矢吹庆辉先生又以此本为底本,参校金久经的校本,重新校写了《楞伽师资记》,并且将其收入《大正藏》第85卷,更便于人们使用。再后来,莜原寿雄又将《大正藏》本与金久经之校本进行对照,完成了《〈楞伽师资记〉校注》一文,于1954年发表于《内野台岭先生追悼论文集》中。柳田圣山在上述研究成果的基础上,又将此书重新校订一遍,发表于1967年出版的《初期禅宗史书的研究》后面所附录的资料中。莜原寿雄、田中良昭编的《敦煌佛典と禅》(《讲座敦煌》卷八,东京:大东出版社,1980年)以及田中良昭所著《敦煌禅宗文献の研究》(东京:大东出版社,1983年)都收有关于《楞伽师资记》的研究及其文字校订。
从胡适之后,学者们又从敦煌遗书之中陆续发现了数种《楞伽师资记》残卷,如斯-4272号、伯-3294号、伯-3537号、伯-3703号、伯-4564号。不过,这五种残卷都缺少《道信传》部分。
可见,在七种《楞伽师资记》抄本中,只有胡适发现的两种抄有《道信传》的内容。而巴黎伯—3436号字体较为清晰,错误较少。斯—2054号抄本残缺较多,即就《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》也残缺后面一大段文字。鉴于此,本校释以伯—3436号敦煌抄本(简称“伯本”)为底本,以斯—2054号敦煌抄本(简称“斯本”)为参校本。
在吸收现有的研究成果方面,本校释主要是将金久经的校本(简称“金校本”)与大正藏的校本(简称“大正藏本”)进行对校。在校对过程中,发现这两种校本都有不少漏出校记之处,也有数处认读错误或者是排印、印刷错误。所有这些不同之处,都在段落后的校记中予以说明。
现今出版的研究早期禅宗史的著作,大多数都用了道信的《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》一文作为资料来解释道信的禅法。其中,以印顺法师《中国禅宗史》、杨曾文先生《唐五代禅宗史》(杨曾文先生并且撰有《道信及其〈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〉》一文)、洪修平先生《禅宗思想的形成与发展》等著作,引述原文最多,解释、分析得自然较为细致些。在校对过程中,在某些地方也参考了上述三种著作的句读。印顺法师在《中国禅宗史》第二章第二节中,以《大正藏》本为依据,对其作了分节。印顺法师说:
全文可分为三部分:一、从开始到“略举安心,不可具尽,其中善巧,出自方寸”,《大正藏》本共三十六行,约六百字。先引《文殊说般若经》的“一心三昧”,而明安心(安心是住心、宅心的意思)的善巧方便。文义都简要精密,为安心方便的主体部分。二、从“略为后生疑者假为一问”起,共四十三行,约七百字。先假设问题,然后以“信曰”来解答。……三、从“古时智敏禅师训曰”起,文段最长,内容深浅不一,可说是道信门下不同传行的杂录部分。[②]
本校释在分节方面大致采纳了印顺法师的意见,也将此文分为三部分。只是对于印顺法师关于第二部分与第三部分的分界点有不同看法。印顺法师将此段文字中的五问归结为四个大问题。其中,第四个问题的后一层设问为:“又曰:用向西方不?”提问的是对于往生西方净土的看法问题。而此前的一个问题则是“问:临时作,若为观行?”印顺法师在解释时,在“临”字之前加了一个“终”字,问题变成为“临(终)时作,若为观行?”这样,两个提问便可被归并起来。而对于“临时作,若为观行?”这一问题,道信回答得非常简洁:“直须任运”。而对于“用向西方不?”的回答,印顺法师归并的文字达五百余字。这样的划分实际上是有问题的。首先,在斯—2054号敦煌抄本中,在“自证道果也”一句与“或复有人未了究竟法”一句之间是有两个字的空格的。显然,“或复有人未了究竟法”之后应该是转换主题了。而仔细琢磨“或复有人未了究竟法”到“真得心者,自识分明,久后法眼自开,善别虚之与伪”之间的文字,本人觉得谈论的是如何以“真心”传法的问题,而批评的对象是以“名闻利养”而妄传禅法。其次,以“传法”这一线索去追溯前文,我们发现,“或复有人未了究竟法”之前的文字,从“所初地菩萨,初证一切空”到“善须解色空义”,谈论的是如何“证空”的问题。而从“学用心者,要须心路明净”到“自证道果也”亦是如此,不过是更进了一层。也许是由于“禅外说禅”的原因,我们看不出这样的几段文字非得连缀于“用向西方不?”一问之下的充足理由。因此,我们大胆地未曾采纳印顺法师的分节,而是将“所初地菩萨,初证一切空”之后的文字归入印顺法师所说的“杂录”部分。
另外,需要说明的是,此校释本的原则是尽量保存原抄本的文字信息,特别是异体字、俗体字都统统罗列而不加转写。此经的底本与参校本中,“無”与“无”、“佛”与“仏”均通用,有时甚至在一句话中也是交错使用的。为了保持敦煌抄本的原貌,本校释以底本用字确定正文,而将参校本的用字于校记中列出。由于两种抄本之间交错使用的情形较为复杂,在用“下同”易于产生误解的情况下,即不厌其烦地加上校记。
禅典本身并不易于理解,因此,为了方便使用,做了一些注解。在校写的过程之中,笔者也发现了一些前人未曾注意到,甚至解释失误的地方。譬如,此文中备受重视的“略而言之,凡有五种”一段,现今诸家的解释,也存在不完善之处。笔者感到,此“五事”是道信在“佛即是心,心外更无别佛”的基础上,所提出来的禅法纲领,即“心要”,其核心则是“守一不移”。“五事”之中,“知心体”是其“本体”依据,而“知心用”、“常觉不停”、“常观身空寂”其实是从佛教中常见的“三解脱门”脱胎而来的,而“守一不移”则是其创发的重点所在。因此,在第三部分中,由“傅大士所说”至“此法秘要,不得传非其人”达八百余字,都是对于此“五事”的说明。可见,“五事”是道信禅法的全部秘密和创新之所在。如此等等体会,已经在注释中有所贯彻。
还有,在对道信大师此文作了逐字逐句、数十日的研读之后,笔者发现,道信此文内在线索或者说内在逻辑是清晰的,文义是全面的、完整的。现有的研究成果,包括日本学者在内,都有不同程度地断章取义的地方。道信禅学思想的全部秘密实际上已经包含在此文的标题之中。如果以此文的标题分析正文,二者竟然契合无间。在此,我们姑且简单言之。此文标题《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》其实包含四层意思,这就是“入道”——“安心”——“心要”——“方便”或称“方便法门”。正文其实是依照此线索和顺序展开的。不过,行文之中,在“安心”与“心要”之间多了中间的四层设问和回答。在“心要”与“方便”之间多了关于“授受禅法”的内容。全文最后又多了一段以“大师云”起头的批评老子、庄子“道法”的文字,这显然是后人附益的结果。这样的结构,不能不令人深思!因此,笔者有一大胆的设想,《楞伽师资记》所引或者就是道信《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》的全文,或者至少就是原文的全面摘要。二者必居其一。由于这些观点,对我来说,还需要再行思考细化。而此校释的性质决定了不能过分冒险地以己义来分节,因此,在校释中未曾采用自己所设想的“五分法”或者“六分法”,而略作修正地采用了印顺法师的分节。——如此等等想法的较为详细的阐发,只得留待以后再行撰文细论了。在此先抛砖引玉,姑妄言之。
(原刊于《中国禅学》第3卷,中华书局2004年出版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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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①] 姜义华主编《胡适学术文集·中国佛学史》,第54页,中华书局,1997年12月版。
[②] 印顺《中国禅宗史》,江西人民出版社,1990年12月版,第52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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