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锽
社会上的一切事业,都是人作主脑,所以称做人事。但人所以能造作一切事业,还从思想上出发,所以心是人生的主脑,心亦就是万物的主脑。
人的贤愚,是心的贤愚,其思想计谋分别动作都是心。灵巧的是贤,呆笨的是愚,其实心是一样。社会上一切文化,无不由心去建立,一切学问,也无不由心去发明。但世人尚都不明白心究是什么,就知道是脑海作用,或说是心脏里的动作,发出来的思想念头,就叫做心。至于心的如何启发,念头又如何出生,这个道理却莫名其妙,所以要说心。
心理是人生最密切的东西。如果不明白心,就是不明白自己,那一切事业的造始也就不明白了。不明白就是糊涂,一切恶事颠倒,都从糊涂上产生。等到善恶颠倒,人就难以生存。所以心理学就是人生学,因为它是人生最大的要素,又是社会上最大的问题,学界里最大的学问。
要明白心理,先明白心是什么,明白了心,一切就解决了。有人说心是思想,这思想是从脑海里生的,又说是从心脏里生的。但说得都不甚对,我们且细细地研究一下。
心暂比他是个电,电是磨擦而成的。一部磨电机,大如锅炉轮盘,小至孔管螺钉,无一件不是整个的机体,缺一不可,不能分零整和重要不重要,因为磨擦时是全体运动的。人身的组织,亦复如是。赖者血气的流通,全体帮助这智能出发。不能单说是脑海,也不能单说是心脏,因为离了肝肠肾胃,就不生心。不过有思想时,气是提上的,力量在脑部多一点罢了。又肉团心和思想心,两个同叫作心,所以有这个议论。至于人们,往往有思想存在肚里的观念,当做心在“心”里。不知人们有个执我的习惯,感觉饥饿是最苦,就指着心胸中间就是自己了。更因为中部最吃苦不起,保持得格外要紧,就不知不觉说心在“心”里了。(注:心,代表心理之心;“心”,代表心脏之心。)
我又把水来比。水本来不动,因地有高下,所以下流。水又本来无浪,因风才有浪,浪起于水。同是一池的水,不能说这个水会起浪,那个水就不会起浪,可见是全体的。心的发动,也是全体的。
人倦乏了,睡在床上,一念不起、四肢舒畅的时候,完全不觉有我了。忽然腿上被蚊子咬了一口,才有个觉得,这个觉得,就是我,就是心。那心在那里起的呢?是不是腿上起的呢?又何以浑身都觉得痒起来呢?
肉体身的由病而坏,约有七种变化。第一是滞,就是气滞;第二是阻,即是血阻;第三个是酸,就是筋肉内部的阻滞,病又更进一层了;四是痛,五是麻,六是木,七是死。到了木死的时候,是血气达不到了,神经作用也止了。可见心的知觉,本是个遍满的,不单是脑海和心脏的。
但心既是周身遍满的,何以在身里有通塞阻滞呢?有来去呢?有觉有不觉、有到有不到呢?又可见心和身是两个物,可分可合的。又如电和磨电机,也是可分可合,磨就有,不磨就没有。电是电,机是机,还是两个物。更如水和浪,也是分而不分、不分而分的了。正在起用时,仿佛是一个,不起用时,却又是两个了。
心和身体,既然完全分不开,决定是一个物。又何以身体残缺的时候,他的思想又竟完全不缺呢?可见还是分得开的。就是身是身,心又是心,身可以死,心不会死的。又如电灯,灯可以破坏,电不会变灭。又如水与波浪,波浪有来去,水毕竟是不变不灭。
身是心的借用品,心没有身,就同梦想,只有自己晓得。身没有心,就同已死尸体,一切完全不能动作,和木石不二。所以人的言语动作,在表面是身,论主体还是心。因此宇宙间一切一切,都包罗在心之内,除非有一个东西可以比仿,就是空间。只要你说得出来的大东西,如大山、如地球、如漫天日月星系,都是包在空间之内,亦是包在心之内。但空间又包在心之内,可见更没有比心再大的了。
空间只有广大,不能变小,但心却可大可小,大起来无量无边,小起来如一针孔,并且还可以再小到一百万万倍。
心是没有形象的东西,但又不是虚无的东西,只好拿吃的东西来比,或是菜或是笋。菜笋是看得见的,鲜味是看不见的,你不能因为看不见,就当他没有。也不能说尝得到味,就说他真有。因为菜笋的味,不是单独有的,且是菜笋和舌头相合才有的。所以心是非空非有,有是假有。又说真空不空,妙有不有,才是至灵妙的心。
身体坏了或残废了,心不会坏,因为他是不灭的。又如一个花瓶破了,永久是破,不会再复原。心却不然,昨日是极恶,今日又忽然变好,可见昨日的坏,不是真坏。今日变好,明日又忽然变坏,可见今日的好,也不是真好。因为心是非坏非好,随环境的变迁而转。好比白布上的电光,忽而红,又忽而黑,不是真的红黑。布是本来白的,非红非黑。因此心本来也是净的,非善非恶,所以称灵妙。
明白了心的所以然,才可以研究心的来源。心从何来,大都知道因境而有。譬如眼见物、耳闻声,遂起分别思量,这是个心。又如钟本来不鸣而可以鸣的,如有人拿棍子来击,然后锽然发音,这个棍子是外境,锽音是动心,但钟又是什么呢?大都人又把他当作肉身,这是大错而特错了,这个道理,却最要紧。
大凡一个人和一切动物,都有性,叫做灵性。灵性合在身上,才是个活人。灵性离去了,便是个死人。灵性乱了,便是个颠狂人。灵性清了,便成个智慧人。灵性好比钟身上的响质,钟的形状是个肉身,锽声是个心。又比如水是性,波是心,波离了水不能成波。钟的音声,忽来忽去,水的波浪,时有时无,毕竟不可得。但水和响质是终究不动不变不生不灭的。
因此性是不生不灭的,心是幻起幻灭的。性是镜,心是形,性是体,心是用,论体是一,论用是二,其实非一非二。
因此人有三身:一肉身,因有色,所以又名色身;二法身,就是性,名为法身,因为宇宙间所有一切法,都从此性中起的;三曰化身,就是动心幻作,一切见闻觉知行住坐卧等,种种幻化,故曰化身。这三身又好比肉身是灯,法性身是电,幻化身是光,三而一,一而三,其实非一非三。
因此明白了性是恒常不变的,心是幻来幻去的,体用又不二的,就叫做明心见性。
性是无所说的、无可见的,只有靠心,心的一切动作,正是表性。以下所说的一切心理,正是性中锽然发出来的心声。听者不必强分为二,也不必死执为一。
心的变化起用,真是无量无边。现在世上惟心惟物两派,争论得厉害,其实还是一个心。
“惟”是思惟,“惟”是依据。要知思惟和依据,都是心去思惟依据。种种科学发明,是靠人去思惟,依据物质来推究,没有甲物,就不能发明乙物,最初起点,还从思想上出发。因此说到惟(或唯或维),就已是心了,何必再分两派呢?不过惟心学也是学问中之一.心是惟心惟物两派共同的一个主人,本书范围,单讲心。以上是说心的体,以下是说心的锽然变化,是个用。
心分三类:一善,一恶,一不善不恶,名为无记心。
心又分三点:第一不动心,即是性的本体,圆圆浑浑,不动不变的;第二依他起心,就是依据对境,才起心动念;第三遍计执心,就是执住了对境,去种种思量,周遍计较,分别是非顺逆人我善恶,乃至一切一切,无有穷尽。世人的心,终不出此三点,因为对外太忙太乱,反把自己的本体性忘记了。
性的不生不灭,和心的幻来幻去,又怎样讲呢?譬如我闭目沉心时,一念不起,忽然见一个人到眼前来,我心影中就有个人,这个影象,谓自我发,则因人而有,无人则没有,谓自人发,则念和影像,是在我而不在人,两物相因而来,不能专算我,不能专算人,也不能算是共有,因为主体究竟是谁呢?所以来时终不知从何而来,生时终不知从何而生,所以叫做不生。及至见人之后,忽又来了一只虎,我心中的影象,又转变为一只虎了,但刚才见人的影象,又往哪里去了呢?譬如物件,来必有所,去必有方,究竟灭到何处去呢?所以叫做不灭。在这个不生不灭的性中,忽显锽然幻来幻去的心,就是这个道理。
心是个感觉的东西,所以叫作觉心;心是个最随和的东西,所以容易染成习惯;心是个不定的东西,所以天下一切道理,都无定义;心是个比量的东西,所以世上一切,是成为相对的。
人身根本就是个苦,肉身是最苦不起的东西。普通人身,至少有一百磅,只靠一张薄的皮来包住,一口气来顶住。所以饱不得、饿不得、热不得、冻不得、痛不得、酸不得、痒不得,连说一句话也重不得、轻不得,你想苦不苦呢?人身不能吃苦,所以要喜柔和、贪安乐,最好和顺自在舒适,因此柔和的东西,最容易上瘾。这个贪字,是不知不觉的养成,因为贪,所以成习惯、成比较,因比较而分别争论,忘其所以,遂至争夺计谋残杀,离安乐和顺的路更远了,然而贪安乐的心不会消灭的。
心最坏的是比量,譬如饮食一事,今日豆腐不好吃,不是今日豆腐不好吃,因为昨日吃了蘑菇了。昨日蘑菇又为什么好吃呢?因为前日是吃的豆腐。但是豆腐有时亦好吃,因为烧得好。又有时蘑菇虽烧得好,也未必好吃,因为已经吃饱了。可见一切是比量。又可见比量根本就是靠不住。但人偏要去比量,因为要求安乐舒适,忘其所以。可见比量终是苦,苦在没智慧的比量。
因为没有智慧,所以蘑菇使你喜,你就不得不喜。豆腐使你苦,你就不敢不苦。人做了一切一切的奴隶,自己心无主宰,岂不是个苦人么?
世上一切的事,如果不分别比量,那末善恶都不分了,是非都没有了,此又断断不可。所以分别不是不要,比量不可没有,只要明白他本体是无定义,原是个假的,不上他的当罢了。
何以谓之无定义呢?譬如一瓶辣酱,有人尝到就苦,有人喜爱不舍,非此不饱,可见辣酱的好坏,原无定义,只是人心上假定的分别。又如爱国是个好事,要扩张武备,也是个好事,但无故侵略别国,引出各国的疑忌和反动,自己更添许多恐慌,爱国反成了害国。可见一切全是无定义的。
人如果知道无定义,能从大处分别,大处爱国,便不苦了。所以分别比量不是苦,环境一切苦不是真苦,身苦也不是苦,只有没智慧,被环境冲动,心无主宰,才是真苦。
环境不是可以冲动我的,是我自己去攀缘环境,把他引过来计较分别,自生知见,遂成颠倒,所以是苦。
心随境惑,名为心垢,必须去之。如镜上尘垢,擦去了,镜就不昏了。但尘垢擦得下来,且是二物,心却不然。心是镜中的影子,影子擦不下,并且亦无损于镜,只要转一个明白的心念,顿然就光明了。心中起的糊涂烦恼,虽名心垢,毕竟无碍于性体,只要人明白认识,原是个幻的空影,不把他当真,苦厄自然断了。
或问心既然一样,何以人的贤愚有不同呢?要知道这完全是因为各人的习惯不同。譬如农夫习于农事,农事件件明白,是他的贤,但于读书做文章是愚的了。读书人不能耕田,这是读书人的愚笨。所以牛能负重、马能奔驰、鸟能飞翔、鱼能游泳,狗的鼻子、苍蝇的嗅觉,人们绝对不如他,因为心力和习惯各有偏重的缘故。
世间的万恶,无过于心乱。所以杀人放火之前,往往误在半醉,因为酒可助他的颠倒勇气。又世间的作恶,无过于引人心乱,使他颠倒。好比许多坑,有财利坑,有恋爱坑,又有文字坑,有主义学说坑、各种邪教坑,落了进去,不容易出来。还有一个最毒的,就是我见坑。但许多坑,固然由我见而跳进去,但仍旧要靠我见跳出来。所以心是忽觉忽迷,迷是跳入,觉是跳出,如果真觉了,识得是坑,再也不会跳入了。
坑的深浅,就是习气的深浅。人把习气减轻了,坑也自然浅了,等到可以随便跳进跳出的时候,坑也就没有了。
人事无常,一切无定义。如当他有定义,执着勿放,这便是惑,施行到外面去,就是颠倒。
我人要在社会上奋斗,要胜过一切,成就种种大事业,缺不得三个条件。第一是定力,心定了,然后观察微妙,见机灵敏,遇到拂意事,心不动摇,此是根本;第二是识力,因为心定了,认识格外清楚,判断力强,遇事不会上当了;第三是体力,凡是心定的人,血气必定和畅,精力也格外强健。但此三事必从心上求得,所谓以心制心,以心摄心,心摄于一,无事不可办了。
人事的颠倒,皆由人心浮动,失去主宰,被潮流卷了去。所以要先练不惑两个字。先自己明白自己,此实是人生最大的学问,为一切学问之首。而明白自己者,即是明白自己的心,把心性的相貌认识了,那就一切解决了。
心的原起,由于对境。外境有六种,是色、声、香、味、触、法,法就是道理,见到一种事,起出一种道理来,谓之法。内心又有六种,是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。内心与外境相合,就起了六识,是眼识、耳识、鼻识、舌识、身识、意识。转到了识之后,就分出三类来,就是善、恶、无记。因此人事纷纷,诤论不已了。(无记是不善不恶)。
识是知识,知识要依据实在而有相的东西来研究。譬如科学上种种发明,是根据旧的来发明一个新的学理。至于心上加心,凭理想上无相的意境,起出一种道理来,是叫做智慧。智慧呢,是从大处着想,圆观普察,把心放在一切事物的上面,使一切的事物,在我的心里,方可以明察勿缺,是大的,是广远的。知识呢,是依据事物专心研究,把心放在一切事物里面,范围是小的,是精细的。例如飞机汽车的制造,是用知识,不有旧的,不能发明新的。至于运用飞机汽车,却要用智慧,观察人类的道德和环境。如人无道德,每利用科学作恶,势必借汽车去奸盗,飞机去放炸弹了。要设法去限止他,此须智慧,就是心上加心,识上加识。可怜世人只知道求知识,不知道求智慧。所以人类的互助力小了,争夺残杀恐怖的事多了,社会文化渐渐退了,人类的生趣格外枯寂了。世人但知道飞机进步,以为文明进步,此即是颠倒缺乏智慧。不明白人生观,势必成为强盗禽兽世界。战争是一切罪恶的果,是一切人事最痛苦的教训,但人受此教训,终不咸悟,落在这火坑中都不知道,实是惑业的一因一果。
求安乐,是人心理中唯一的本位,但眼光越短的人,所求的安乐也越小,越性急。人被环境所冲动了,不觉养成几种习惯,第一急于求财心,第二贪便利省事心,第三幸得心,欲求达到此三条的目的,于根内又潜伏了一种第四窃取心。例如赌博,赌博人的心理是第一因无事乏味,心无寄托,借以消遣,第二因为可以侥幸得财,第三因为比做劳苦事舒适,且可不用心,第四因为可以窃取他人所有。养成此习惯后,人无有不荒废事业,变坏心术的。男女奸盗的事,也由此而起了。所以救国第一要救心,救心第一要戒赌,而戒赌的方法,在使有高尚的娱乐,改变他的气质,先使他明心。
求安乐,必得先明因果,种何种因,必得何种果。社会上一切人事,只是互助,要取得他人助我的果,必得我先施助他的因。有相当的条件,然后有来去,有报酬。社会上一般人普通心理,上而圣贤,下而盗贼,总是不愿意受人欺骗,连欺骗人的人,也不愿受人欺骗,可见欺骗是人一时的自弄自欺,断不是永久的道理。人只要种一次欺骗的因,从此拔不出来了,正如急水放舟,挽救真不容易了。只有明心的人可以明因果,不明因果者,是世间第一等苦人。
作恶不必是杀盗淫,凡杀盗淫之前,必有所引,如富家种种阔绰,足使一班穷人不安。人的幸得心、贪求心、怨恨心,由此而起,久久资成盗淫,一半是物的引诱,一半是自己无知识。所以最苦的孩童,是生于富贵的人家,最贱的人,是富贵而无教育者。
世上一切苦,无过于心不安宁,不论穷富。有求不得苦,有爱别离苦,有怨憎会苦,总之一切心如火炽的苦,为什么如此呢?就因为前面有个物,不是患得,就是患失,是被物所引诱了。
有人说,我一生好古玩,岂不也是快乐心安,何必再求心安呢?此理本是不错,但不是究竟的。因为古玩是靠不往的,终有两个爱别离苦,不是他离你,如遗失伤坏等类;就是你离他,如你死的时候,终究要苦了。
但又有人说,我好古玩,原是逢场作戏,我并不当真,此便是口佞心伪,如果向他索取,他又不肯了,立刻恐慌了,所以根本不明,终究是个苦,更苦在终日在苦中而不知是苦。
人求安乐。本无定义。有求财。有求名。但总不外求合我意的要紧。如果不合我意的,财也可以不要,斗气即是求合我意的。可见一个我见,是最苦了。人往往为了细故,累年经讼不休。变成一个穷人。后悔也来不及。此误于一时的我见。试问欧洲第二次大战,是不是因于我见。
世上最不经用的是财,最快过的时光,最不易知道的是自己几时睡着。最靠不住的是寿命,最胡涂不过的是心,最坚固执持的是我,最不能分正反面的是玻璃,最决不定的是三叉路口,最不明白的是因果,最苦的是无福人。最可笑的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,最呆笨的是欺骗,最难而又最尊贵的是明心见性。
人要在社会上成就一切事业,始终不能离了众人。用的人越多,他的地位越高,事业越大。然而用人不全在乎金钱。第一要得人心,得人心是要通达人情。因为人的心理,虽大部分完全一样,小部分却变化太多。如能就其习惯风俗,曲为顺随。处处使其满意,必可一致和我会和。古人云“因民之所利而利之。”又云“一言而可终身行之者,曰恕。”诗云“他人有心,子忖度之。”此全在以我心体贴他人之心,心心相合,名曰同心。二人同心曰仁。
心的妙用无量,作的事业也无量。总是我们的心先做起,古圣先贤立论之所以千古不变。乃因为心性的原理是千古不变的,不比科学,是日月更新,日月齐明,变迁不定的。然而心的本体虽然不变,心的用却千变万化。因为环境是有千变万化的,但说来说去,只归到一个“安”字。这个原理,是永远变不了的。兹说尽心的法门,把古圣人的言论来对照一下。
一心要庄,君子不重则不威。又曰:临之以庄则敬。
一心要和礼之用,和为贵。
一心要信信近于义,言可复也。又曰:民无信不立。
一心要恭恭近于礼,远耻辱也。
一心要乐未若贫而乐,富而好礼者也。
一心要温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。
一心要定四十而不惑。
一心要通吾道一以贯之。又曰: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。
一心要忠为人谋而不忠乎。
一心要明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
一心要刚子曰:枨也欲焉得刚。又曰: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。又曰:三军可夺帅也,匹夫不可夺志也。
一心要愚邦无道则愚,其愚不可及也。
一心要宽不念旧恶,怨是用希。又曰:大德不逾闲,小德出入可也。
一心要直匿怨而友其人,左丘明耻之。
一心要谦愿无伐善,无施劳。
一心要仁仁者乐山。仁者静,仁者寿。又曰:一日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矣。
一心要知知者乐水。知者动,知者乐。
一心要巧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。
一心要勤我非生而知之者。好古敏以求之者也。又曰:学如不及,犹恐失之。
一心要恒亡而为有,虚而为盈,约而为泰,难乎有恒矣。
一心要敬动容貌,斯远暴慢矣。
一心要正必也正名乎,正颜色,斯近信矣。
一心要固君子固穷。又曰:临大节而不可夺也。
一心要毅士不可以不弘毅。任重而道远。
一心要灵人而不仁,疾之巳甚,乱也。
一心要空子绝四:毋意,毋必,毋固,毋我。
一心要大知者不惑,仁者不忧,勇者不惧。又曰:先立乎其大者。
一心要恕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。
一心要亮浸润之谮,肤受之愬,不行焉,可谓明也已矣。
一心要厚君子成人之美,不成人之恶。
一心要中中庸之为德,其至矣乎。
一心要泰君子泰而不骄,小人骄而不泰。
一心要笃言忠信,行笃敬,虽蛮貊之邦,行矣!
一心要远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。
一心要虚躬自厚而薄责于人,即远怨矣。
一心要断巧言乱德,小不忍则乱大谋。又曰:众恶之,必察焉。众好之,必察焉。又曰:当仁不让于师。
—心要守君子有三戒,少之时血气未定,戒之在色;及其壮也,血气方刚,戒之在斗;及其老也,血气既衰,戒之在得。
—心要广君子尊贤而容众,嘉善而矜不能。
—心要用饱食终日,无所用心,难矣哉。又曰:君子有九思,观思明、听思聪、色思温、貌思恭、言思忠、事思敬、疑思问、忿思难,见得思义。又曰:恭则不悔,宽则得众。信则人任焉,敏则有功,惠则足以使人。
—心要安君子坦荡荡,小人长戚戚。又曰,温而厉,威而不猛,恭而安。又曰:贫而无怨,难。
上述四十种心,都是心的妙用。特引《论语》精句表出,从修身起,到齐家治国平天下止,没一处不用心。心发于外,如堂堂钟鼓之音,锽然普及,不离乎器,不碍乎器,所以此文名曰《心锽》。
心的妙用,妙在有伸缩,无可无不可,终不失却本来。譬如橡皮,任你如何弄法,可方可圆,随东随西。但一放手,又恢复原状了。
心是个永远逃不去的东西。放出去,不论远近,如近在目前远至欧美,只同此一转,立刻回来。譬如橡皮条,不问你抽得多少长多少远,一放手,缩回来,仍在此处。因为心是个幻生幻灭、无来无去的灵妙物。
心的本体,大众相同的。如见色闻声,同是一体,独有喜怒好恶之不同,这是个习惯。所谓习惯,就是心的表演。姑举几种如下:
·贪心:贪求无厌,这是积极太过的。
·无贪心:此言一切无贪,连应该精进的也懒退了,是消极太过的。
·恨心:因为贪求不得,怨天尤人了。
·慈心:是妇人之仁,所谓小不忍,则乱大谋。
·痴心:此是糊涂,善恶好坏不分。
·小智心:用自己有限小见,断谕大事。
·疑心:因自己的利害得失,看得太重,怕吃了亏,就犹豫不决了。
·速决心:此性急粗率的人,不问事之是非邪正,率尔而断。
·暗心:可以不疑而过疑者,世上此等人最多而最可怜,此又名泥心。
·明心:此言察之太过,反而不能圆满了。
·积聚心:谓心专聚于一事,看其余皆不可取了。
·斗心:好争论强辩,反使曲直不分。
·讼心:此自己内讼,再思三思而不已。
·无讼心:此太无主张,不能明断了。
·天心:一切求于自然,不下苦功,待其自得,入于放任矣。
·人心:此恩怨太分明,人我之见太深,反无生趣了。
·女心:此是贪欲过甚的人。
·商人心:此筹虑太周,研究过细,反而失却时机。
·农夫心:此如农夫耕耘,一一求知,方下功夫,不务远进,但入理想,失却事功。
·河心:如河水靠两边,而自无定见。
·池心:如池之无所不取,贪多而不精一。
·井心:如井之深入,人之思维深刻,令人不测。
·守心:守护过严,不堪大受。
·控心:只知利己,不知有人。
·狗心:得少为足,不肯再进,福薄之相也。
·党心:好植党营私,以势力为尚,大事利害不计矣。
·鼠心:好小破坏,行无益之事。
·歌咏心:此专好文饰,不务实学。
·鼓心:此急进如鼓,热心太甚,不辨利害。
·狮子心:胆大妄为,视天下无难事。
·夜心:此利于夜暗,好独居处,不乐热闹。
·鸟心:常生惊怖而疑,虽对善友,亦生猜疑。
·刺心:此心怪恶,令人不安。
·风心:不定如风,不能专一。
·水心:偏于过净,去恶过严,反而不净。
·板心:如板在水中,载物有限,遇多即不受,是自弃也。
·迷心:糊涂颠倒,不辨东西也。
·木心:如狠毒而麻木不仁,心不活泼。
·云心:常多忧思如云。
·田心:如田之芸除荒芜,指人之好修饰而行无益之事。
·剃刀心:只光表面,不求根本解除。
·高心:高傲自大,目中无人。
·海心:如海之无所不包,要一切尽于我一人。
·漏心:如器之有穴而漏,言行事不彻底,不堪用也。
心本不可量数,略举此四十四种,总名之猿猴心,因为人心颠倒不定如猴,所以有许多分别。但如何能救呢?只在自己认识病根:一切以摄心为主。摄心于一,然后心能知心,自己一生是非邪正都明白了,社会上一切事业都有办法了。
孔子云:“老者安之,朋友信之,少者怀之”。这三句,实已尽忠恕之道,参透人情,通达至理的了。因为老人的心理只求以心为安,一般人以不受欺为安,少者以得保护为安。如果人人能如此,那么世上人类就无恐怖的了,岂不臻于太平。因此读了《心锽》,能以己之心,推及人之心,那世界弥天大灾从此可以消除,自家办得永久安宁,才是真正消灾延寿。此即我作此文的本意。
现在世上最大的事情是备战,一国家的经济,要提出三分之二或五之四为备战,你想苦不苦呢?举其备战原因,还是要求国安,初意原是武装和平。不知用武装的因,来求和平的果,真是颠倒极了。今日我的力求消战目的,也是求国安,其价值实过于备战。但是表同情的人,几如凤毛麟角,等到吃了苦,再想到我说的话,已来不及了。
世界上不乏明达之士,然立在敌对线上,连自己的心系也糊涂了。世上的人,几时能认识这个书是无上有价值的书,那世界去和平就不远了。人的贪嗔心、疑忌心、残杀心,或者也可以稍止了。
我要发明孔子的圣意。先讲如何可使“少者怀之”,此是第一章。大凡少年人有几种心理:
一、少年童孩,心最坦白,脑海里印入东西少,叫他不说谎,他是真不说谎。只要一次看见人家说谎,他就从此说谎了。
二、少年人心地坦白,性多率真,富于比情,所以血气易于动荡。意志易于摇动。
三、少年人因坦白故,心里存的东西少,因此又富于好奇性,处处要模仿。
四、少年人富于模仿,当有种种比较争胜心。
五、少年人因多比较争胜心,故于是非之见,往往不能自决,再加上性急躁,所以不顾一切利害,易于捣乱。因此必经过许多经验才知道,然而已到中年了。
若欲安怀少年人,必得加以几种安养:
一、养成其永久的道德。
二、养成其定力,使勿受环境而动。
三、养成其体力,勿使有疾病(可阅本刊前载着《金刚寿》一文)。
四、养成其识力,使多经验。
五、体贴其心理,因势利导。一方面制止其盲从急进,一方面要防止其种种腐化。
因此必注重教育,以德育为主,体育为辅,其它技术营生之道为用。至于男女失恋等事,如果注重了道德,此等痛苦也就没有了。
第二章,使“朋友信之”。要使朋友信,必先由由衷做起,最要紧的事是通达人情,而人的地位各各不同,所以情也不同了。信不是单指信实而言,信还要有义,有了信义,方能久长。只因人和人的关系不同,所以义亦不同。父子之义不能用于朋友,兄弟之义不能用于夫妇,并且朋友与朋友,又因关系不同,义亦不相同。
人的本意,没有一个不想占便宜,又没一点肯吃亏,因执住了一个我,双方不肯放松,所以要相争。若人以让为美德,教人人能让。然而让必有法,于是要礼让,而体必有度。于是要有节,有了礼节,自然双方会合,各相退让,不致起纷争了。
就这一点上推想,你只要肯把权利让人,守之以仁义,就无处不可去,无事不可办了。即如国家的制度,千变万化,你一个生意,我一个主见,忽而君主,忽而共和,忽而共产,究竟有什么用处呢?到末了,人民还是痛苦,照样失业。论他许多救国救民的道理,都是仁义道德;论办法,却是人欲横流,但有治法,而无治人。因无治人,并废治法,所以越闹越糟。
人们行施一个主义,是利用势力来帮助我见,发展他自己的主义,并不是去体会人情,融合众生的心理,去解除他们的痛苦。
人心浮动,不能不去裁制,这并不是压迫他的自由,正是改正他的癫狂,勿使横决,因为好逸恶劳,偷安苟且,是人之常情,势不得不有所限制。但是贸然从外部去限制,仍然是不彻底的。总是使人们观念能够转变,精神上能够平等。观念上如果能够平等,那行之于外,一切可以平等了。譬如有一分能力的人,便尽一分能力,有十分能力的人,便尽十分能力,人人尽其心力,然后得到同等的享受,这便是真平等。反之,如果我们说不管各人原来的能力如何,每人都须尽五分的力,那对于原有一分能力的人是苦极了,而对于原有十分能力的人又舒服极了,这仍然是假平等,不是真平等。所以徒然共了产。
仍然没有多大用处。因为人情每每是自私自利的。现在我们急求人民的享受平等,那政府必须施以极大压制,把人们的自私自利心压住。但是压力一大,人民的自由从此丧失。人民丧失了自由,便要感觉生活缺乏兴趣,更要和政府来反抗。所以政府压制过紧,人民便容易起暴动。但过宽,人民不肯就范,并且人民往往不肯勤劳努力,但求温饱而已,博爱的性能亦不愿意发挥了。所以今后的经济制度,最好是用制产制度,财产人民可以私有,但是政府应加以限制,不得超过一定额数。人民的享受,依他自己的努力和不努力,可以有不同。但是不合理的享受,一定要限制。无谓的奢浪,一定要严格统制。要使他活泼,不使他放纵。同时政府要奖励公益的事业和学术的发明,这样可以使人民的观念,从往日的自私消费上,转到今后的尚公爱群上。一方面使人民有相当的自由,勤奋努力的情绪不致灭退;一方面使人民的活动方向,有相当的限制,就只能用他的财力精力去做公益的事业,不使用在自私自利的消费事业上。
至于第三章,老者如何安之。惟有以孝为教,使人人有孝养之心,国家再有养老之法。父母不得子女之孝养者,其本人或亲戚,得公告于社会,训诫其子弟。或迟告政府,予以相当之处分。则养老之法,自然而成。此老者安之之法也。
此三章,都是以安心为主。王道不外乎人情,能以我之心理,用于人情人事,如声之锽然普及,世界大同之化,亦基于此。
中国国家,自经邪说横行物质引诱之后,人类奸诈百出,人的情感,已苦到不堪名状。若不从根本解决,再定一彻底办法,则江河日下,更不堪收拾。而各种恶象丛生,日甚一日,孔子云:“上好礼,则民易使也。”极言上不好礼,下必更恶。奸盗之人,将无法去使用了。
人无情义,必不爱国。虽位至卿相,富比王侯,不过多几个秦桧罢了。是做官吏的不可不明心锽。
人无情义,则家庭骨肉如仇敌,争产离婚之案日多。是居家的人不可不明心锽。
人无情义,则在商无信义之人,资产者不敢投资,置财产于消极之地,永不流通,社会蒙无穷之害。是商人不可不明心锽。
人无情义,则在党在会,无忠实之信徒。卖友之事,视为当然。不知廉耻,不明香臭。势必年年清党,刻刻防范,成何事体。是在党会者不可不明心锽。
人无情义,则在军必无忠勇之士,危险更不可言。是军人亦不可不明心锽。
可见无论何界何人,都得以明心为主。心如不明,恶无止期。男不必盗而盗,女不必娼而娼。男盗女娼之世界,其祸害正不忍再说了。
世界一切灾难,皆由恶起,恶由心造。心如不明,恶业不但不止,并且愈演愈烈。故救灾当救因,救因宜救心,救心还自救,自救惟明心。不必求人人皆圣贤,只要善人多几个,风气改一改,大家明白未来祸患之可怕,求一根本安心法,勿因目前之困苦而行奸诈,勿怨一时之贫穷而行非法,自可保你永久和平。诸位当知近岁天灾人祸,不是近岁的天灾人祸,是人从前造的祸根。平日许多贪心嗔心和那四十多种恶心,污气弥漫宇宙,至少亦造成一个大瘟疫,任你千凶万恶,终逃不出此关。何如多劝大家修修八德,自可消灾延寿,岂非至盛至妙的美事矣。
或问:如何是八德呢?
曰:人要有情义,做到孝、悌、忠、信、礼、义、廉、耻八个字,锽然发扬于世界。
这是所望于最宝贵、最可爱、最有希望的青年的。
《心锽》书后·前言
巢生宽甫,随余研究心学,一年以来,诚见精进,读余《心锽》一稿,锽然顿有悟入。更反复问难,启发益明。每论及近世心学研究家所得,不外心之作用、心之现象,与心之变化,但终未究到心之本体、心之来源,与安心制心之方法,更不究到性宗云云。即此一语,已极精到,青出于蓝,至可喜也。因属尽其所见,为“心锽书后”,补余未及,以供同参,更为介绍焉。仁知居士王骧陆志
(本文连载于《觉有情》半月刊第54至61期1942年1月、2月、3月、4月出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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