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从释尊生平看人间佛教
伟大的佛陀,诞生于二三千年前,古印度迦毗罗卫国的释迦王族。青少年时期,曾受过良好的宫庭教育,享受人间的五欲之乐,并得到“悉达多”王子的尊称。但丰裕的物质生活,却激发了他对现实人生的思考:众生的自相残杀,身世的糊涂渺茫。这种世间大苦的感觉,使他不再漠视于惨酷的人间,毅然地蹋上了一条追寻真理与解脱人生苦迫的大道。经过六年的修定与苦行,并未正觉人生的实相,因此否定了定乐与苦行非解脱之本。从而以敏锐的智慧力,广大的慈悲力,无限的精进力,由中道的缘起观,在菩提树下,彻悟了人生的真谛,得到无上的解脱,成为人间的佛陀。
释尊不忍这人间长此的黑暗,不忘出家的初心,在波罗奈的鹿野苑,开始为五比丘说法,推动了不共世俗的四谛*轮。崇高的超脱,平淡的现实,在释尊是那样的和谐统一。他从不把自己当做是至高无上的领导者,也从不鄙弃任何一个众生。一次,释尊到僧伽的住宿处巡寮,见一比丘病了,衣服卧具染满了粪尿。佛问他说:“你的同参道友呢”?“跑了”!他痛悔的又说:“过去人有病时,我没有照应人,故今日我有病,也无人照应我”。比丘说著感到无比的伤心。释尊慈悲关切的安慰比丘说:“你不要难过,我会照应你的”。说著就把比丘的粪尿洗净,给他汤药。别人虽然遗弃了他,可是释尊对他一样的关怀、护念。这种不舍一众生的伟大精神,唯有佛的广大慈悲才能做到。释尊的弟子,有王公、大臣、后妃,也有屠户、妓女、土匪与奴隶;有读遍四韦吠与十八大经的名学者,也有三个月读不熟一偈的文盲;有威仪庠序的耆年大德,也有喜笑跳跃的顽皮童子。释尊的生活,一切随缘,不但著粪扫衣,也受名贵的金缕玉衣;不但是粗食,也常受百味食的供养;不但是树下座,也住给孤独园的高楼重阁;不但独住山林,也与成百上千的比丘共住。出外托钵,化不到食,也便空著钵回来。有人将洗锅淀下来的饭糍,恭敬地拿来施佛,佛也照常欢喜的吃下。释尊是人,与人类一样的生、老、病、死、饮食、起居、眼见、耳闻;唯一不同的是,佛陀正觉缘起而得解脱,所以,虽有同人类一样的生活,却无人类的那种执著。释尊的教化,风行恒河两岸,他的足迹遍布迦毗罗卫等十六大国。在八十岁那年,释尊从摩揭陀到毗舍离,渐渐游行至拘尸那,受纯陀最后供养,度最后弟子须跋陀罗,于双林树间为弟子们作最后的教诲,便寂然入灭了。
释尊诞生在人间,修行在人间,成佛在人间,说法在人间,入灭也在人间,所以,《增一阿含经·等见品》中释尊说:“诸佛世尊,皆出人间,非由天而得也”。因此,当我们今天在弘扬人间佛教的思想时,首先应正视佛出人间,为人说法的重要意义。真正的佛教,是人间的,惟有人间的佛教,才能表现出佛法的真义。我们是人,需要的是人的佛教。
二、释尊灭度后的人间佛教
从佛法流传于人间的事实来说,佛教即是释尊在人间的教化。但从释尊三业示导的事用流行、延续、扩展与演变来考察,原本在人间的佛教,却逐渐蜕化为他方世界,天国龙宫等神秘虚玄的传说。佛涅槃后,佛弟子出于对佛的永恒怀念,在事相上,发展为对佛的遗体、遗物、遗迹的崇敬;如舍利造塔,佛钵相传,四处(生处、成佛处、转*轮处、入涅槃处)巡礼等,种种怀念方法;在意识上,从真诚的仰信中传出了释尊过去生中的大行──“譬喻”与“本生”,出世成佛说法的“因缘”。这些传说,与现实人间的佛──释尊似乎有些距离,但因为弟子们诚挚的怀念与恋慕,在生死流转相续的信念与因果理则下,自不自觉地接受了释尊过去生中的修行事迹,及可敬可颂,可歌可泣的伟大行为。同时,对佛陀的永恒怀念,而引出了理想的佛陀观,于是就有了十方佛(菩萨)与十方世界的传说。现实人间的佛陀的灭度,再也无法满足弟子们的需要,弥补他们那痛失依怙的空虚的心灵,由此,传出过去七佛、二十四佛乃至无量无边的佛(菩萨),而与释尊同时的弥勒,则在未来于人间成佛。在三世诸佛、十方世界的思想影响下,弟子们对人间成佛的释尊也有了一番新的认识:释尊在过去久远劫修菩萨道,即遇燃灯佛为之授记,号释迦牟尼佛。人间的佛陀,在“本生”、“譬喻”、“因缘”“未曾有”的传说中,逐渐演变为释尊在久远劫前早已成佛,现在不过是人间示现而已。这样,“法身常在”与“法身不灭”思想,又广泛地在人间流行起来。“寿量无边际”,是佛身常在的根本论题。“色身无边际”,是佛的无所不在。“威力无边际”,是佛的无所不能。“一刹那心了一切法,一刹那心相应般若知一切法”,是佛的无所不知。“佛化有情无厌足心”,是一直在关怀众生,无休止的能济度有缘众生。于是,现实人间的佛陀,成了一位无所不在、无所不能、无所不知,而又永恒常在的佛。生身虽灭,法身常在“的思想,是在佛灭后百余年间出现的。由于佛弟子对佛陀的极度怀念和高度的崇敬渴仰,因此,在部派佛教时代,人间的佛陀观,也有了根本的改变:首先是佛陀的丈六色身,超过了一般人的想像之外而无有边际,这可说是超空间而不为空间所限制的佛身观。从佛陀的寿命说,八十岁就入涅槃的释尊,是佛陀的化身;以佛陀的真身说,佛寿是无边际、无数量的,在这个世界灭了,在另一个世界又现起,一生一灭,都是应众生根性而示现的。这可说是超时间而不为时间之所限制的佛身观。佛身即是那样崇高伟大,佛寿又是那样的无边无际,从生命体上所发出的威德神通之力,也自然是不可思议的。这样看来,释尊便成为常在、遍在、全知、全能的存在者。可是,从现实人间来说:佛的生身,是父母所生的。在没有成佛以前,是这个身体,成佛以后,也还是这个。佛的色身,与一般人一样,要饮食,也有大小便,也要睡眠。佛曾有背痛、头痛、腹泻等病,也曾经服药。佛的身体,也曾爱伤出血。年老了,皮也皱了,最后也要为无常所坏。印顺导师在《佛在人间》一文中说:“佛陀是人间的,我们要远离拟想,理解佛在人间的确实性,建立起人间正见的佛陀观。佛是即人而成佛的,所以要远离俗见,要探索佛陀的佛格,而做面见佛陀的体验,也就是把握出世(不在天上)正见的佛陀观,这两者的融然无碍,是佛陀观的真相。在大乘佛教的发展中,如果说有依人乘发趣的大乘,有依天乘而发趣的大乘,那末,人间成佛与天上成佛,就是明显的分界线,佛陀是怎样被升到天上,我们还得照样欢迎到人间。人间佛教的信仰者,不是人间,就是天上,此外,没有你模棱两可的余地,请熟诵佛陀的圣教,树立你正确的佛陀观:‘诸佛世尊,皆出人间,不在天上成佛也’。”
三、契理契机的人间佛教
释尊的之所以被称为佛陀,不是由种族高贵、相好圆满、出家修道而来的,而是由创觉缘起法相,离一切戏论,证觉缘起的寂灭法性,即人身而成佛的。佛在世时,一切日常生活,都与常人无异,看不出有什么与常人不同的地方。可是,人毕竟是人,佛毕竟是佛。释尊是佛而人,人而佛的。人而佛,是指佛陀的“生身”;佛而人,是指佛陀的“法身”。生身,即父母所生之身,法身,即以所觉证到的缘起法性为身。所以“即生身而体法身,法身不离于生身”,二者融然无碍。唯有从缘起无碍的正观出发,才能真正地认识到人间佛陀之所以为佛陀的崇高与伟大。但遗憾的是,佛涅槃后,在佛法的长期流传中,由于佛弟子对佛的永恒怀念,不能正确把握“即人成佛”的真义,渐渐把佛理想化、神秘化,而失去了“如来两足尊(人)”的特色。由于不能立定“佛在人间”的本教,所以就出现了天上成佛的思想如说:“色界究竟天,离欲成菩提”。天上成佛是真佛,人间成佛是化身。甚至传出,在人间的释尊,修行六年,不得成佛,于是转向摩西首罗天上的佛陀请教后,才得解脱,这是现实人间的佛陀而天化了。于是,印度的婆罗门教徒便说:人间的释迦牟尼佛,是化身,是大自在天的化身。这样弄得神佛不分,使佛教在印度,流于神秘、迷妄,走上了末路!印顺导师之《印度之佛教》第一章──印度佛教流变概观,对此有著精辟的批判见解:
“夫人之所求者,现实人间乐,未来(人)天上乐,究竟解脱之三者而已。其即人事以向天道,以天道明有事者,神教也。即解脱以入世利生,依人间悲济之行以向解脱者,佛教也。解脱思想兴,则神教衰,天神崇拜盛则佛教衰,此必然之理也。……佛教原以反吠陀之精神,代婆罗门教而兴。初则‘声闻为本\‘而重于解脱事。继起者以’菩萨为本\’,详悲智利济之行,以入世而向出世,佛教乃大成。惜佛徒未能坚定其素志,一转为忽此土而重他方,簿人间而尊天上,轻为他而重利已。融摄神教之一切,彼神教以之而极盛者,佛教以之而衰灭,(婆罗门教演化所成之)印度教又起而代之矣”。
初期的声闻乘,是以适应佛世时代新兴宗教的思潮、根机而设化,以出离心为本,特侧重于出世的解脱行;不足以普应群机,亦不足以畅佛本怀。后期的如来乘,则受异教‘梵我\‘思想薰染太深,融合了秘密神咒鬼神崇拜与世俗欲乐为妙道等一切迷妄信仰,无不兼收并蓄,蔚成风气,形成梵我之综合──祭祀、咒术、苦行、或世俗欲乐的瑜伽行,而以真常大我(梵天──宇宙本体)的思想为归趣,一反根本佛教的精神。中期的佛教,以菩萨乘为本。以“即人成佛”的──立本于人乘而直向佛道的悲智并重的大乘菩萨行,为最契合于“人间佛教”的精神即人乘而直趣菩提的菩萨道,是释尊本教的正常开展,也是最中正的佛教法统,最契合于本怀的教旨。因此,现在提倡的人间佛教,应弘扬中期佛教之行解。因为中期的大乘佛教,注重于人间的积极救济的精神与利行,是重视现实的人间,重视从人而佛的。大乘法的发扬,是从为了适应人类,著重人行,发展为不碍人间正行的解脱,即向于入世的人行的菩萨道而趣证佛果的圆满,这就是“人间佛教”──“即人成佛”的真义。
四、菩萨行的人间佛教佛陀
佛是由菩萨修菩提行而成就的,因此,从人而发心学菩萨行,由学菩萨行而成佛,是所有成佛者的必经之路。以释尊说,他的最初发心,是在古释迦时,当时他本人是个做陶器者,因见古释迦行化世间,感于佛陀的崇高伟大,布发掩泥,发菩提心,行菩萨道。从那时起,即以凡夫身,修六波罗密,经三祗百劫,最后在人间成佛。从此可见,菩萨行是人间佛教的体现。怎样是菩萨行呢?只要有人住的地方,不问是都市、城镇、乡村,都应该到处去作种种利人事业,传播佛陀的法音,在不离世事,不离众生的情况下,净化自己,觉悟自己,使自利行在利他行的进程中完成,达到自利利他的统一。菩萨行是以利他为先导的,所以对身内的、身外的一切,不把他看作一已私有的。事情做好了,不当作自己的;功德成就了,推向大众去,但问是否于人有益,不为自己著想,存著利他的悲心,而作有利于众生的事,就是实践菩萨行。
是菩萨行的大纲,菩萨布施,于初发心时,即将一切舍与有情。不仅是财物,就是自己的身体、智能也否定为私有的,奉献于一切,因为这是依于父母师长等而来。即以财物来说,再不看作是自己的。一切属于一切,自己仅是暂时的管理人。从世间缘成,世间共有的立场,为法为人而使用这些。就是修行的功德,也是由于佛菩萨的教导,由于有情的助成,也不能执为自已私有的。愿将此一切归于──回向有情,等一切有情成佛,自己再成佛。“有一众生未成佛,终不于此取泥洹”。这样的布施,才是真正的菩萨行施。菩萨行的持戒,决非消极的不杀、不盗、不(邪)淫、不妄,而是以契合于真理的大智,随顺世间的大悲,方便的能杀、能盗、能淫、能妄,才能完满的实现菩萨行。譬如有人残害人类──有情,有情因此遭受极大的苦迫。如不杀这恶人,有情会遭遇更大的惨运;恶人将造成更大的罪恶,未来会有更大的痛苦。那么宁可杀这恶人,宁可自己堕地狱,不能让他作恶而自害害他。这样,应以慈悲心杀这恶人,这不是杀少数救多数,是普救一切,特别是对于作恶者的怜悯。因为要怜悯他,所以要杀他,但愿他不作恶业,不堕地狱,即使自己因此落地狱,也毫不犹豫。对于杀害这人是道德的,是更高的德行,是自愿牺牲的无限慈悲。因此,不得杀、盗、淫、妄,为佛法极严格的戒条,甚至说:一念盗心取即犯盗戒,一住念淫心起即犯淫戒,谨严到起心动念处。但是,为了慈悲的救护,菩萨可以不问所受的戒而杀、盗、淫、妄。这样的犯戒,是合理的持戒,是究竟的持戒。此外,菩萨于忍辱、精进、禅定、智慧,一样的勇于修习。菩萨的自利利他行,一切都摄在这六度中。
菩萨的修行六度,出发于三心。三心是大乘信愿──菩提心,大悲心,空性见。菩提心即是以佛为理想,为目标,志愿修菩萨行成佛,以净化世间,解脱众生的苦恼。也就是常说的,上求佛道,下化众生的愿菩提心。大悲心,是菩萨行的根本。悲心,要从人类,众生的相互依存,到自他平等、自他体空去理解修习。如什么都以自己为主,为自己利益著想,那即使做些慈善事业,也不能说是菩萨行的。空性见,即于缘起法,得世间正见:知有善恶,有因果,有业报,有凡圣。进一步知道世间的一切是缘起的,生死是缘起的生死。缘起是有引对性的,所以是无常。缘起无常,所以是苦。无常故苦,所以是无我的,无我也就没有我所,无我我所就是空。因此,菩提心、大悲愿、空性见,这三者是修菩萨行所必要的。依此三心而修行,一切都是菩萨行。初修菩萨行的,应以三心,修十善业道。在坚定菩提,长养慈悲心,胜解空性的正见中,净化身心,随分随力的从事利他事业,在利他中成就自己的菩萨行。
五、即人成佛的人间佛教
从人而学习菩萨行,由菩萨行修学圆满而成佛──人间佛教,为古代佛教所本有的,现在不过将他的重要理论,综合地抽绎出来。所以不是创新,而是将固有的“刮垢磨光”。这是印顺导师在《人间佛教要略》中,提出的人间佛教的思想观点。佛法虽普为一切有情而说,但真能发菩提心,修菩萨行而成佛果的唯有人类。唐朝宰相裴休的《圆觉经》序说:一切众生都可以成佛,但六道中真能发菩提心而修菩萨行的,唯有人。所以,虽说众生都是佛法所济度的对象,而唯有人类,有智慧,有悲心,有毅力,最能承受佛法的熏陶,体悟真理而得正觉的自在。《增壹阿含经》说:“诸佛皆出人间,终不在天上成佛也”。佛不是天神,不是天使,更不是鬼怪,释尊曾说:“我亦是人数”。佛是由人而成佛的,不过佛的断惑究竟,悲智功德一切达到无上圆满的境地而已。若从佛所证的诸法实相来说,本无所谓人间不人间的,佛出世或不出世,都是这样。佛时常说:“是法非佛作,亦非余人作”。那么,他为什么要在人间成佛说法呢?这必须从人间的环境,人类的特胜说起。
人在五趣中的地位是处中的。天上太乐,畜生、饿鬼、地狱──三途太苦,太乐容易堕落,太苦也无暇追求真理与自由。唯有苦乐参半的人间,知苦而能厌苦,有时间去考虑参究,才是体悟真理与实现自由的道场。同时,人类所有的特胜,是与其他众生不共的:一、人有知善恶是非,礼义廉耻的惭愧心。有惭愧心,所以自顾不足,而有要求改善的向上心,有惭愧心,所以能克制自己情欲的冲动,为了他人的利益,能营为道德的行为。二、人能从经验的记忆中,发挥出思考、推理、启发、抉择等的智慧,从而探求人生的奥秘,到达彻底的解脱。三、人能忍受极大的苦难,为了达到某一目的,既使是牺牲自己,也在所不惜。这三者,是其他众生,永远不比拟的。也就因此,佛才出现于人间,为人说法。人生如此的优胜,难得生在人间,又遇到佛法,应怎样发挥人的特长,依佛陀所天示的方法,日求上进。在没有成佛以前,必须保持此优良的人身,依人身,求人身,不离人身而向佛道。我们不要糟蹋自己,应该利用这人生短短的时间,向这个目标而努力前进!
即人成佛的真义,实能说明人间佛教的思想核心,只可惜去佛日遥,即人成佛的真义,被埋没的太久了,以至在“刮垢磨光”后,却使人觉得面目全非,浑然不识。不过,这也不必大惊小怪,谁能保证在久别重逢时,一下子就能认出几十年前的故人呢?更何况佛陀去我们已有二三千年了!
最后,引用太虚大师的一句格言,作为本篇的结束语:“仰止唯佛陀,完成在人格。人成即佛成,是名真现实”。
写于莆田广化寺
本文写作的内容,多依印顺导师之《佛在人间》、《佛法概论》、《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》、《成佛之道》、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》、《学佛三要》等著作而完成,在此谨向印公致以无尽的顶礼与感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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